那一瞬间的感觉不会骗人,陈易打从第一面见时,便觉这凶兽眼熟,而且它一来,便要掠夺他的天眼。
再联想这凶兽自域外而来,而自己正是旁人眼中的域外天魔……
在这背后,到底有多少机关算尽,涌动的暗流里又有多少上不得台面的蝇营狗苟,陈易似有如芒在背之感。
“娘被关了这么多年,哪里知道?”涂山氏朝水面点了点脚,“你要问下这个女人,这女人跟你隐瞒了许多。”
陈易低下头,朝水面深深看了眼,轻声附和道:“坏女人啊。”
哪怕涂山氏不说,陈易也知这前世之妻隐瞒了太多太多,有许多话,她总说一半,瞒下另一半,又或是干脆一字不提,哪怕相处日久,陈易也总觉看不透她,彼此间虽说成婚,可说一千道一万,仍旧无法交心深谈,她好像不在乎这一世两世。
纵使想问个究竟,周依棠要么会避而不答,要么便说他这时不该知道。
涂山氏忽地笑眯眯道:“要不休了她?”
“她…她是世上最在乎我的女人了,除了你以外,”陈易怔了怔,倒没想到这般田地,怕涂山氏不高兴,摇头笑道:“若是休了她,只怕找的下一个也是坏女人。”
“总有好女人。”
“天下的坏女人太多了。”陈易顿了顿,岔开话题道:“怎么才不算坏女人?”
“像娘的就不是坏女人。”涂山氏指了指自己,笑道。
“娘你这不自卖自夸吗?”
“臭小子,如果不自卖自夸,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底下待你最好?”
涂山氏忽然骂开一句臭小子,陈易心底忽地一暖,就像他会笑骂小狐狸是傻瓜一样,一点点话头,心就软和了。
“娘,你真好。”陈易没来由道。
涂山氏一愣,敛袖掩嘴轻笑:“你终于知道了?”
“一直知道。”
“你师傅好还是你娘好?”涂山氏刁钻问道。
陈易犹豫片刻后道:“…娘。”
“真懂事。”涂山氏望了望那心湖间的女子,“话虽如此,但如果她问你一样的问题,你要说她更好,知道吗?”
“为什么?”
“不这样骗不着女人的心。”涂山氏笑道:“尽管说,娘从不会难为情。”
陈易思绪一时起伏不定,片刻又笼了回来。
眼前既是他心湖,陈易抖了抖手,拂散了周依棠的容颜,湖水随指尖轻舞,水华旋即凝聚出一坐立山巅老人之景,画面落眼,似是觉察到此人非同一般,涂山氏的眸子皱了起来,狐尾大张,危险的气机弥漫开来。
陈易望了眼外界昏黑一片,竹筒倒豆子似地交代道:
“他要与我比剑,输了就我死,赢了就他死,周依棠数年前曾于他打了个平手,因此传道授业解我惑处,她说唯有抵达‘物我两忘’的境界,与天地合一,方才有一线生机,她这番话所言非虚,但是…”
涂山氏一猜既中道:“但是你不喜欢。”
陈易苦笑了下道:“对,我不喜欢,那要斩却下尸,又要劳什子的无形无相亦无我,可是我…我又想不到别的办法,想不到…更妙的境界。”
不知为什么,周依棠许多话他都听得进去,唯独她最值得称道的剑,陈易总左耳进右耳出,倒也并非排斥,只是觉得她说得不是全对,这一回就更是如此,物我两忘之言,暗合武道三品的炼神还虚,所谓无形无相亦无我,道尽无数禅意,然而离京前夜的佛像崩毁仍历历在目,陈易亲手摧毁了那种忘我的武意,不可谓道不同不相与谋。
陈易自嘲一笑道:“我口口声声说有更好的境界,自言我即是道,可除了这等与天地合一之法外,还是找不到出路,我的心…总是飘忽不定,一时被这个影响,一时又被那个影响,不知要飘到哪个九宵云外。”
“你的心不定?”
“闵宁曾问过我,我的心去哪了,我也是那时才惊觉心不定,”陈易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涂山氏沉吟片刻,随后问道:“人总在天地间行走,你的天地又在哪呢?”
“在哪,不就是在这吗?”陈易觉得这问话古怪。
天地还能在哪,除了这里,除了此方世界以外,又哪有别处天地……
忽然,陈易猛地有所意识,道:“你是说在这?!”
湖面荡漾阵阵涟漪,温柔的水波把吴不逾的身影揉碎,既不澄澈也不浑浊湖水间,隐隐约约浮现着一道道烟波幻影,水流温柔地拂过他的双膝,那一张张面孔多么熟悉。
涂山氏抿唇轻笑,柔声道:“不在你心里,又在哪里呢?”
陈易深吸一气,心念浮起,水流涌动,一滴、两滴、成千上万滴水珠飞跃而起,交汇成瑰丽澄澈的天幕,碧空如洗,他的呼吸间泛着湿漉漉水汽,再昂头去看,怔怔失神。
万籁俱静,天穹铺开柔和画幅,一张张容颜越来越清晰起来,陈易忆起了许多事,看到了许多景,好似有点点滴滴回荡,或苦涩、或快乐、或愤怒、或悲哀…他看到殷听雪拎着纸花想拆又不敢拆,看到离京前后女冠沾湿的衣袖,看到独臂女子枯守坟冢边,看到闵宁背剑携刀,学着他的模样行侠仗义,看到秦青洛抚着腹部的繁复面色和祝莪念信时的欢快,看到小寡妇痴痴地趴在桌前……水光潋滟,汇成无垠天空。
有了天了,可是地,地又在哪里呢?
陈易想要仰望天空,脚下却落在空处,长久以来,他总觉自己这域外天魔终归是域外天魔,浮在这世上,没有根基,像是浮生一梦的匆匆过客。
陈易怀着询问的目光转过头,只见涂山氏指了一个方向,他便望了过去,天眼兀然大开,目光贯穿千里之外,向南又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