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饮宵穿一件大红夹克,头发烫了卷,是相当时髦的港风打扮。他本来犹豫好久,甚至想过要不要变回幼时样貌,再从蜃楼捡一件大褂穿上。最后柴束薪阻止了他,让他做平时的装扮就好,木葛生要他来,在意的压根不是这个。
他只是要亲眼看看当年的小杂毛鸡。
朱饮宵戴着一对又大又圆的耳环,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张扬得怎么看都是镀金货。但木葛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松问童的手艺。
“不错不错,老二的审美一向没得挑。”木葛生连连点头,“当初在关山月,赵姨也喜欢看他穿红。你现在这幅样子,和他也算得上一对天仙儿了。”
“咱们书斋出来的人,俱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木葛生说着又拿眼去瞧柴束薪,尾音带着笑,“你说是吧,柴大公子?”
朱饮宵看了看木葛生又看了看柴束薪,很想把眼睛闭上,又不敢,只好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是个鹌鹑。
不愧是木葛生,这才醒了多久,几句话就把朱饮宵说得想要现原形。“走吧,好容易盼到你来,平时三九天都不乐意给我做点吃的,今天说什么也得让他下厨……”木葛生下意识就要在朱饮宵头上揉一把,结果发现居然有些吃力,惊奇道:“老五你怎么长得这么高?”
问完他又意识到答案,“哦对,老二那厨艺。”
三十年前朱饮宵就已经是银杏书斋最高的人,他又爱穿高跟鞋,有时出门在外,罗刹子也得仰着脸跟他说话。此时他看着木葛生的惊奇神色,有些得意地清清嗓子,“瞧好了啊,给你看个更美的。”
说着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尾羽艳丽的朱红大鸟。
这样木葛生倒是不费力了,他顺手在朱雀头上撸了一把,扭头便跟柴束薪讲:“三九天,咱家有大锅吗?”
柴束薪:“你想做什么?”
“这么好的食材。”木葛生拍拍朱雀脑袋,“赶紧下锅炖了啊!”
饶是这么多年过去,朱饮宵听见这话还是会头皮发紧,立刻扑棱到了房檐上。
朱饮宵从此在城隍庙住下,柴束薪每天都做一大桌子菜,木葛生身体尚在恢复,吃的很少,但按照他的话来说,看看也能解个眼馋,于是剩下的全塞给了朱饮宵。
半个月后朱饮宵发现自己胖了十斤,不用变形术根本穿不上原来的衣服,一时间不禁开始怀疑人生,他估摸着老四那个心黑的,大约根本不是想看当年的小杂毛鸡,他是想看个朱雀样子的饭桶。
他把这话拿去问木葛生,木葛生果然还在惦记把他下锅这码子事儿,大言不惭道:“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喂熟了才口感好。”
朱饮宵听完就胃痛,当即不想吃饭,然而到了晚上,他看着院子里摆开的一大桌子菜,还是非常诚实地捧起了饭碗。
吃吧,反正老四这活爹的套路谁都走不完,关键是他哥真的好多年都没做过饭了,闻着是真香啊。
朱饮宵住进城隍庙的一个月后,傍晚时分,木葛生正在躺椅上养神,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此时黄牛尚不是门卫,朱饮宵出去买东西了,柴束薪正在厨房里大火炒菜,只有他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木葛生自苏醒起,还从未亲自打开过城隍庙门,甚至连后院都不怎么出。他慢慢坐起身,想了想,走到大门前。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确实是有一些近乡情怯。
敲门声不依不饶,木葛生突然笑了一下,接着伸了个懒腰,抬手将大门推开。
门口没人,脚边却被撞了一下,“诶呦!”
是个奶娃娃,手里还抱了一个粉不溜秋的玩偶,显然被木葛生吓了一跳,但还是很硬气地跟他对视,扬声问:“你、你把煮夜宵藏到哪里啦?”
木葛生眼前一亮,接着又是一亮,他特别稀奇地蹲下来,笑眯眯地问:“煮夜宵是谁呀?”
“煮夜宵就是煮夜宵。”奶娃娃大声说,“既是姐姐又是哥哥的那个!”
木葛生差点没笑死,惊天动地的笑声几乎要震落树上的银杏叶,柴束薪走出厨房,看见木葛生扶着膝盖起身,一手牵着奶娃娃,一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连声道:“三九天,老三儿子和他小时候也太像了!”
待朱饮宵回来,也被院子里的奶娃娃吓了一跳,他不是吓小孩儿怎么突然跑了过来,他是吓居然是老四在带孩子——当年他被扔进菜地吃虫的记忆堪称童年阴影,谁要是放心木葛生带孩子,那绝对是缺了八辈子的大德了。
缺了八辈子大德的柴束薪招呼他洗手吃饭。
饭桌上,木葛生道:“我想起来了,当初先生说过,若老三将来有孩子,无论男女,就叫乌毕有。”
他说着感慨,“那时候我还觉着奇怪,怎么先生就只给老三的娃娃起名字。”
乌毕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边扒饭一边看着木葛生,“我的名字怎么了?”
“心事毕尽,应有尽有。”木葛生把乌毕有掉在桌子上的饭粒重新塞回小孩儿嘴里,“说你的名字好呢,对吧闺女儿?”
朱饮宵听见险些一口饭喷出来,怎么这就认上闺女了?结果那边乌毕有立刻脆生生地应了,“爹说得对!”
一大一小一唱一和,朱饮宵呛得半死,连滚带爬地去找水喝。
木葛生还真踏踏实实带了乌毕有两天,朱饮宵看得稀奇,心说难道老四真的年纪大了,洗心革面要做个慈蔼人?结果第三天早上他起来,看见房檐下头挂着个大编织袋,和一大挂腊肠并排,在风里晃晃悠悠。
乌毕有整个人被装在编织袋里,睡得直冒鼻涕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木葛生终归还是那个木葛生,混世魔王过了火焰山,往后的西天大道照旧是泼皮本色。当初朱饮宵就被他带得服服帖帖,乌毕有更是不在话下,一老一少相处起来,木葛生反倒更像小孩儿,有时候乌毕有被他逗得吱哇乱叫,气急了不理人。然而第二天朱饮宵带他去游乐园,乌毕有看见棉花糖,拽他的衣角,说能不能给我爹买一个,他好像爱吃这个。
朱饮宵有点酸,问他:我也爱吃,怎么你不想着我呢?
爹好,你坏。乌毕有立刻道:你都不带我坐云霄飞车!
乌毕有年纪太小,城隍庙实在是个养老地,待上几天难免觉得无聊,小孩儿嚷嚷着要看电视,此时木葛生还从没见过电视是个什么东西,他老眼昏花的毛病还没治过来,柴束薪想了想,最后抱来一台收音机。
收音机是松问童当年用过的,里面存了许多戏曲评书,木葛生听得上头,几乎每天都要抱着饭碗坐到机子前,乌毕有受不了这个,他听不懂,但他喜欢粘着木葛生,于是每天也哼哼唧唧地蹭到收音机旁。木葛生随手撸他脑袋,慢慢跟他讲这是哪部戏哪一折,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唱词最妙是哪句。
直到次年过年,饭桌上朱饮宵饮了酒,一敲筷子突然开腔,徐徐念出一句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