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束薪注意到他眯起眼,立刻走近了些,想要蹲下来,又硬生生扼住脚步。
“别介,都是老年人了,没那么强的自尊心,该迁就我点你就迁就点。”木葛生意识到他心中所想,大咧咧摆手,“我老眼昏花,柴大公子行行好凑近点,我也省力些。”
柴束薪抿了抿嘴,凑到他身边。
他听到他说:“自我辞世之日起……”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吧。”
“三九天。”他听到他低声问,“多久了?”
柴束薪抬眼看他,而后道:“……已有七十年。”
木葛生呼吸一顿,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甲子有十。”他说,“是个好年月。”
那之后木葛生每次醒来都会喝药,他尚不能进食,把吃药当吃饭,那实在是很苦的药,苦得人骨头缝发冷,但他只是面色平常地喝下去,而后喝点红糖水,最多再来两口银杏茶,接着就在躺椅上眯起眼,随便哼一两句西厢,和柴束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们只聊眼前事,比如明天是个什么天,院子里的梅花长势如何,八段锦的一招一式到底该怎么做。过去和未来都沉默,木葛生不再提银杏书斋,甚至连城隍庙外的世界也不欲详知,有段时间他沉迷于猜一品锅的秘方,把天上地下的食材猜了个遍,实在说的太离谱柴束薪才会说有困难,其他时候他会说他是对的,统统都能做。
木葛生唱西厢时常常会忘词,柴束薪把压箱底的苏笛找出来,给他伴奏,若对方听着调子还想不起来,柴束薪便会开口,替他慢慢地唱下去。
等木葛生的身体终于好了点,不再每天昏睡,他开始尝试着活动行走,起初很困难,几乎走一两步就要摔,柴束薪想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又怕伤到木葛生的自尊。然而木葛生和他想的并不一样,这人走两步跌倒,爬起来,站稳,继续行走,再跌倒,一次次重复,若放到常人身上,只怕每一次重来都耗神又消磨心气,更何况是当年那样鲜衣怒马的人。
但木葛生不。他几乎是兴冲冲地,重新开始和四肢相处,天算子知天命,似乎也因此有一种至简的童真,他将所有后天的傲骨和本领收起来,只耐心做一个蹒跚学步的顽童,无知令人无畏,无畏则生欢喜,柴束薪有时看着远处兴味盎然的人,摔倒了也能哈哈大笑,他恍然觉察,原来这才是木葛生。
那个因为七十载阴阳相隔,而被记忆无数次涤荡的人,终于再次活泛起来。
待木葛生能够行动自如,他问柴束薪:“三九天,这里是城隍庙吧?”
柴束薪点头,“怎么?”
“城隍他老人家呢?”
“你想见他?”
“也是时候啦。”木葛生在银杏树下打八段锦,他试了许多日,终于能勉勉强强打完一套,他收了功,站直,而后道:“城隍鬼神,护城佑民,我在这里鸠占鹊巢许久,他老人家在酆都怕是不好交代。”
次日,柴束薪带着点头哈腰的黄牛前来,把酆都这些年的变化,慢慢讲给木葛生。
说道乌子虚留了个儿子的时候,木葛生乐了,而后问柴束薪,“小孩儿怎么样?”
“牙尖嘴利,像上代无常子。”柴束薪道,“你想见他吗?”
“还不到时候。”木葛生懒洋洋摆手,又问了一句,“咱家都还有谁?”
“阿姊膝下,有一孙女。”柴束薪道,“星宿子还在。”
“大师兄呢?”
“不知道。”
那就是在蓬莱了。木葛生明了。继而笑眯眯道:“三九天。”
“我在。”
“改明儿叫老五来吃饭吧。”
说到这里,黄牛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瓶香灰,上赶着道:“这是崔大人托我捎来的,也是十殿阎王见礼,毕竟天算子体质特殊,不宜进食,但可受供奉,将香灰掺进入口之物,便与常人进食无异了……”
“崔大人啊。”木葛生像是刚想起来似的,“他老人家还见天儿唱戏呢?”
黄牛没听懂,“唱、唱戏?”
“就内什么。”木葛生连说带比划,“他那说话的腔调,可催小儿夜尿。”
说着又回头去看柴束薪,“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和老二大闹酆都那会儿,就是崔大人在堂上审的我俩,一咏三叹的把我都说睡着了,最后老二听得不耐烦,直接上去把崔大人打了一顿……”
当年在古城,木葛生并不怎么去城隍庙,平时又住在山上,因此与城隍交往不多,他有天命在身,许多事城隍也不好干涉。而今多年过去,黄牛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在罗刹子面前如此行径,语带调侃眼有顾盼,满口尽是已成忌讳的七家秘辛。恍惚间黄牛忽然想起,在诸子七家尚辉煌的那些年里,其实有过许多人,都是这样神采飞扬的。
彼时一大群少年下山,无常未结发,墨子未白头,最守礼的君子和最无知的稚童都尚未发疯,还有那个爱笑爱闹的少年将军,一群人兴起时总能在关山月喝上一天一夜,据说那是最烈的酒——
柴束薪将药碗端给木葛生。
“岁月不饶人啊。”木葛生清醒了一整日,眼神已有倦意,接过碗一饮而尽,而后对黄牛道,“您慢走,我这老胳膊老腿现下还不太好使,就不送了。”
那之后木葛生一连昏睡了许多日,等他再次醒来,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朱饮宵。
那珠玉般的青年看他,张了张嘴,唯恐惊醒一场旧梦似的,许久,才喊了一声——
“老四。”
“老五?”木葛生揉揉眼,顿时乐了,在窗边笑得险些摔下去,“我去哈哈哈哈你真不愧是老二养大的哈哈哈哈哈我的妈这是打哪儿来的俏郎君——”
他笑得太快活,险些呛着,好半天才缓过来,接过柴束薪递来的搪瓷缸,一边喝红糖水一边围着朱饮宵啧啧称奇:“你这一身行头,比我当年留洋回来还气派。”他打量着对方的耳朵,“呦,这是老二给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