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程的心猛地揪紧。那是外公的酒楼,在亲戚们说的版本里,只知道父亲常来四季山庄吃饭,然後认识了母亲。却不知道原来很早之前,外公曾经收留过流落街头的父亲,而父亲和母亲也早就认识。但是母亲的日记里对此没有任何记录……
“你母亲……”老人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光彩,“拥有这世上最纯净的灵魂。在她眼里,每个陌生人都是一段未知的风景,每种情感都只是生命的另一种邂逅。”
这个人对母亲的评价,让庄程心里有种难言的预感。
程杰经常一个人去四季山庄吃饭,点了一桌子菜,只为能多看庄晓默一眼。庄晓默并没认出他来,但是也觉察出了他的心思,并毫无戒备地上前与他搭话,“你真能吃,每次都点这麽多菜。”
在晓默面前,逢场作戏的程杰仿佛又变回那个单纯的少年。他们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留下约会的痕迹:昏暗的电影院,公园的长椅,夜晚安静的小树林。他们聊理想,聊人生,他们没有任何保留,把一切都交给了彼此。
程杰开始憧憬平静的生活。他亲手雕刻了一个八音盒,准备向晓默求婚,想把她带回阔别已久的家乡。然而内心自卑的他担心晓默不愿意,偷偷地把表白藏在八音盒中,希望晓默能懂他的心思。
结果一直没收到她的回信。
“我母亲一直没发现那个信息。”庄程唏嘘不已,“我是直到八音盒被烧了才发现的。”
“是,是吗?”老人似乎被这个消息深深触动,声音似乎都飘远了,“原来如此……命运啊……”
程杰三十一岁时第二次出岛,想直接去找她,却被同伴背叛,一登陆就被公安带走。
“你父亲十年後重获自由,再次去找你母亲,却发现她已意外离世。他想把你带走,你外公却对他恨之入骨,坚决不让。他一个劳改犯,带着你只会让人欺负。他自知不配做人父亲,无奈之下,他答应你外公,此生再不与你相认。”老人紧皱眉头,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庄程手忙脚乱给他递上茶水。
庄程隐约想起一件尘封的往事。
他十岁左右,家里似乎来过一个人,脸上带着伤疤,神情萎靡不振,被外公拿着扫帚打,那人也不躲。
外婆把他拉进了屋,不让他看。只隐约听到外公一边打一边骂,“我当初是瞎了眼给你一口饭吃,你就这麽报答我?你害得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还敢来找人?”
庄程看着眼前的老人,那道似曾相识的伤疤让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心脏被铁丝鈎住揪紧般的疼。那个被外公打不还手的男人,原来竟是他的父亲。kj
明桀的大脑近乎麻痹,即使老人有意隐去了很多细节,但出身湖岛市丶手上修理八音盒的伤痕丶坐牢的年限。。。。。。这些零散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逐渐拼接,勾勒出一个令他心惊的轮廓。真相已呼之欲出,他却本能地抗拒。
他该怎麽接受这个事实?一个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一个是他爱之入骨的仇人之子?
明桀听到自己不真切的声音传来,“他是因为什麽罪被判了十年?”
老人警觉的眼神剜了眼明桀,继续咳嗽着,嘶哑地说,“法律不健全的年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明桀此时已经没有思考的馀地,愤怒让他继续追问,“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为什麽会被判十年?”
老人的手微微一抖,茶杯发出轻微的颤音。他擡头,目光如同被尘封已久的匕首,骤然闪烁出寒光。
“有些事,就让它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是最好的归宿。”
明桀冷笑。这个笑容像是覆盖着一层寒霜,庄程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明桀向来温暖如阳光,此刻却如同结了冰的利刃。
明桀瞥见他略略敞开的领口下方隐约有伤疤,他顾不了许多,一把扯开他的衣服,只见胸前露出十数道刀疤,如同鬼魅般爬满他全身。
“你真的是程青之……几年前你被仇家捅了十几刀,竟然还活着。”明桀的声音如同从冰层下挣扎而出,既有压抑已久的悲恸,又有即将释放的疯狂。
听到这个名字,老人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他颤抖的手拢了拢衣服,掩饰那丑陋的伤疤。
庄程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喉咙发紧,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那个让明桀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那个母亲深爱的男人,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那个被外公喊骗子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你是谁?”老人艰难地开口。
“我是明志浩的儿子。”明桀一字一顿地说,“二十三年前,你从监狱出来後的第一个诈骗对象,就是我父亲。”
院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竹叶的沙沙声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连风声也仿佛凝固了,阳光在这一刻也变得惨白。
庄程看着这一切,只觉得世界在天旋地转,脚下的大地正在无声地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