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程青之……竟然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明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二十三年的痛苦与仇恨,在这一刻化作一把无形的利刃,抵在他的喉咙。
眼前的人被摧残得不成人形。脊背如弓,佝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那双曾经机敏如狐狸的眼睛,此刻已如蒙了一层灰白的薄膜,瞳孔涣散,宛如被时间剥离了所有锐气的死潭。六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个将死的老者。
“来啦。”老人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墓穴里发出,却又轻松得让人发慌,仿佛等候他们已久,“进来坐会儿吧。”
明桀强压下翻涌的愤怒和恨意。他要忍耐,程青之是个老狐狸,隐姓埋名住于此,一步走错,他就无法探知任何真相。
明桀紧盯着老人的後背,庄程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推开朱漆斑驳的大门,眼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天地。青石板路铺就的小径如同一条安静的溪流,蜿蜒通向院中的凉亭。修竹成林,笔直向上,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孤傲。竹林下铺满细碎的木屑,像是被人用小刀一点一点耐心刮下。偌大的院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这里与外界的纷扰隔绝。
老人在石桌前坐下,仿佛这个动作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擡手示意两人就座,关节发出细微的响动。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着松木的气息。
“请问您知道程杰去哪了吗?“庄程开门见山地问,”您为什麽住在他的房子里?”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像是在等待什麽。庄程迟疑片刻,将那个艰难修复的八音盒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盒子时,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轻抚着盒子表面的烧痕,就像在抚摸一段被焚毁的记忆。当悠扬的音乐流淌而出时,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如果你愿意,我在千湖之岛等你。——杰”
内盒上的字迹依稀可辨,是一个男人最卑微的告白,记录着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为什麽现在来找程杰?”老人的声音干涩,像是被风化的砂石。
庄程垂下眼睫,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外公外婆过世了,房子也被烧毁。这世上,我只剩父亲唯一的亲人。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
老人陷入沉默,开始慢慢沏茶。颤抖的双手让瓷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明桀注意到他手上有那种长期使用刀留下的细小伤口,明桀修复八音盒时也被留下不少小伤口。他扭头看着竹林下铺着的木屑,若有所思。
庄程看不下去那摇晃的茶具,起身接过来开始沏茶。他的动作生疏却认真,老人也不阻止,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三人的沉静仿佛融入了环境里。
“你父亲程杰……”老人缓缓开口,仿佛穿越时空,“从小靠着左邻右舍的施舍才活下来。”他停顿了一下,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他曾发誓,有朝一日发了财,一定会荣归故里。可是……”他苦笑一声,“发财哪有那麽容易。”
院子里的风轻轻摇晃着竹叶,沙沙作响。明桀注意到老人说话时的细微表情变化,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像是在回忆自己的故事。
程杰十多岁时第一次出岛,身上只有几块钱,却怀揣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梦想,想要在这广阔的人世间闯出一片天地。
然而刚登陆,他就被等待许久的骗子设下圈套。那个自称可以帮他找工作的中年男人,用甜蜜的谎言换走了他仅有的盘缠。等他意识到上当时,已经被抛弃在陌生的城市街头。
他只能在餐馆捡别人的残羹剩饭,在寒冷的夜晚蜷缩在街头不被发现,学会用谄媚的笑容和机敏的话术换取同情。
明桀的手指无声地掐入掌心。他何尝不知道饥饿的滋味?母亲带着他到处逃亡,以免被猛兽般的父亲找到的日子,也是这样度过的。
一家小餐馆成为他命运转折的起点。他那天如法炮制地趁客人走的瞬间去餐桌上狼吞虎咽,老板不像其他老板一样拿扫帚赶他,却问他,“你要是没地方去,要不要来我这里干活?管吃住。”
他终于能够吃饱穿暖,晚上有柔软的床可以睡觉,脱离了动物般的生活。老板六七岁的的小女儿总会留给他一些点心,仿佛在用温柔帮他对抗这个冷酷的世界。
在这里,程杰从形形色色的食客口中听来各种生意经,渐渐明白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丶找机会。沿海的商品丶内地的需求,他敏锐地捕捉每一个可能的商机。
过了两年,他跟老板告别,说要跟人去学做生意。老板也不多留他,只叮嘱他别被人骗。
明桀知道程青之在说程杰的事,却免不了对此一声冷笑,他没被人骗,反倒骗了不知多少人。明桀恨不得质问他:你既然曾经是受害者,为什麽要成为加害者?
十几年後,他飞黄腾达,意气风发。他回去找那家曾经收留过他的餐馆老板,却发现他们已经搬走。几经打听,终于在格林市找到了他们新开的酒楼——四季山庄。也就是在这里,程杰认识了已长大成人的庄晓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