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出厢房,在走廊上疾奔,一边跑一边大口地往嘴里灌酒,最后一头撞出门外,连人带酒砸碎在地,天旋地转中柴束薪耳边反复回荡着梦中的曲调,面冷心不寒,人似红梅艳,三九天,三九天,近春者雪,近酒者仙。
那人仍旧在他耳边咿咿呀呀地唱着,三九天你呀——
柴束薪趴在地上,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一捧新雪。
缓缓塞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柴束薪终于睁开眼,他爬起来,眼神变得清明,像是神仙落地,大梦方醒,他走到关山月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哇地吐了起来。
浊气尽除。
从此,便是焕然新生了。
不久便是元日,木葛生突然收到一封家信,竟是他久未联系的爹,少年将信看完,没什么反应,直到晚上吃饭时才宣布:“我要说个事儿。”
松问童和乌子虚马上撂了筷子。
柴束薪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乌子虚跟他解释:“但凡老四在饭桌上摆出这个架势,那肯定是有大事儿了。”说完,很有些生无可恋,“老四你下回能不能等我们把饭吃完再说?每次给你收拾烂摊子,我至少得有三天消化不良。”
柴束薪意识到,木葛生要说的,大概确实不是什么小事。
松问童:“你把阎王打了?”
“去你妈的,能不能想我点儿好?”木葛生跟他对骂,立刻被松问童骂了回去,“打了阎王还不好?!”
“打了阎王当然好,但是老三又要掉头发啊!”“掉就掉,大老爷们儿还怕秃头了?”“那可是老三!老三!老三那样一张脸你让他秃着出去?林黛玉做和尚还是怎地?”“你当我墨家手艺吃闲饭的?区区假发老子还做不了?”“这是药家手艺吧?!再说你让老三戴假发?那他还嫁得出去吗?”“嫁不出去让他自己生!”“这就是药家手艺!”
只一晃神的功夫,话题已经跑出去了十万八千里,最后木葛生和松问童争不过,一起扭头看向柴束薪,“三九天,你说,你家的本事能不能让老三生?”
柴束薪:“……应该不能。”
再看乌子虚,木葛生和松问童唇枪舌战间,这人已经手速飞快地塞饱了饭,此时从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朝木葛生点点头,“行了,我吃饱了,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木葛生:“你能不能自己生?”
乌子虚:“……什么东西?”
最后几人就诸子七家谁家有让男人生孩子的本事这个话题辩论了半宿,直到深夜散去,木葛生离席前打了个呵欠,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爹给我来信,让我出国留学。”
乌子虚困得睁不开眼,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男的怎么生孩子,下意识道:“留就留呗,白天去留,晚上回来吃饭就行……”他突然反应过来,尾音猛地转了个弯,“老四你说什么?!出国留学?!”
松问童静了一瞬,而后问:“行啊,去哪儿?”
“先去法兰西,然后大概在欧洲那边转一圈儿,可能还会去美利坚,说不准。”木葛生想了想,“最后去莫斯科。”
“法兰西。”松问童重复一遍,“明天吃西蓝花?”
木葛生:“我看行。”
“不是,老二你怎么这么淡定?”乌子虚老妈子命又犯了,“那可是国外,阴阳家的本事到外边未必用得了!”
“用不了就用不了,墨家本事能用。”松问童说着看向柴束薪,“你家的本事也能用。”
柴束薪沉默片刻,说了一句:“木葛生出身木府。”
“诶,还是我们三九天了解我!”木葛生哈哈笑开,在他们各自身上拍了一下,“放心,月亮在哪儿都圆,我又不是去昭君出塞,过一阵儿就回来了。”
他难得摆出一张正经脸皮,少年今夜没有饮酒,眼神却像是被酒淬过,锋芒清亮。
“咱们银杏书斋中人,在哪儿都能站得正,立得直,风光霁月,清白坦荡。”
话虽如此,银杏书斋中人,下了山大概个个都很撑得起一把脊梁,但是在山上就未必了,“风光霁月”“清白坦荡”的木小将军半夜醒来,睡不着,犹豫一瞬,立刻决定去白水寺偷只鸡宰了吃。
结果刚打开房门,木葛生就看到了柴束薪。
对方抬手举在半空,是个准备敲门的动作,木葛生一愣,“三九天?”
柴束薪似乎料到他会半夜起身,道:“方才在饭桌上,你只喝了酒。”
在乌子虚跟他解释的那一刻,柴束薪发觉,木葛生此夜几乎没有动筷。这人平时连晚饭带夜宵,敞开吃能让松问童摔了锅铲骂娘,半夜肯定是会醒的。
柴束薪:“我带了粥。”
那真是好大一锅粥,料放的很足,冬菇、笋片、鱼肉生滚过,糯米入口膏腴,明明是咸口的粥,唇齿却有回甘。木葛生不跟他客气,坐在桌子上抱着锅,吃的风卷残云心满意足,这人吃高兴了,又要拿做饭的来打趣,“三九天,你这一锅粥,怕是我出国之后得夜夜惦记着。”
柴束薪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吃,“那很好。”
木葛生语带调侃,本以为对方怎么也会臊一下,想不到竟被四平八稳的接住了,“我说真的,这粥真的好吃,要不你教教我?省得我出国孤枕难眠。”
孤枕难眠。
柴大公子动摇了一瞬,也就是那么一瞬,而后拒绝,“……你还是饿着吧。”
木葛生咬着勺子,在灯下看着柴束薪,他想到初见那夜,他在九折回廊中看到冰质玉相的少年,几乎算得上是惊鸿一瞥。彼此如此时,依旧是一模一样的眉眼。但仿佛有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同了。
是什么呢?木葛生吃多了,还犯困,没想出来。他向来不在这种事上为难自己,想不出来就不想了,三九天是个心深的,他若真凿破冰面一头撞下去,怕是好一会儿都出不来。这么晚了,难为自己干啥呢,俩大老爷们儿还要共剪西窗烛不成。
真说到底,木小将军尤擅攻城拔寨,若是放在平时,他还真就一头撞下去,管你刀山火海深不见底,他偏就要把这人淘腾个底儿掉才算罢休。少年风华正茂,满腔热血脊梁如剑,从不吝于交付肝胆,你要掏心掏肺,那便拿去,说不得木葛生还得给他敷一捧雪垫着,我这心肠太烫了,别烧着你的手。
可偏偏是此时此刻。
很快,他就要走了。
木葛生支着脑袋,粥太好吃,五脏六腑都被暖得妥帖,他是真的困了。这人乱七八糟地琢磨了一会儿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快刀斩乱麻,决定不想了,只凭着直觉说了一句:“三九天,你会外语吗?”
柴束薪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你要学?”
“对啊,老头子只管安排我滚蛋,别的吩咐一概没有,我这不还得自己琢磨。”木葛生打了个呵欠,“师父可未必会鸟语,我记得你家好像是给洋人看过诊,你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