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倒酒喝了起来,脸颊冒出点点晕红。
雷霆惊过,炸起剑池数百年来深深的苍茫,任罡风激烈鼓荡,却也吹之不散,反被困住、揉碎、碾压成这苍茫的一部分。
老人亦在其中。
“你什么时候开始握剑?”他忽然一问。
吴不逾坐立芒草之中,苍老的皮肤挂在面上下垂,泛着旧意,皮肉之下是锐气逼人的骨架,却是利剑杀人血犹腥。
陈易稍作回忆,道:“大概二十岁,那时刚到京城,入了锦衣卫就习练刀剑。”
吴不逾白眉微垂,仍在望剑,道:
“我入上清道一年即习剑,及冠之年已无人可敌,故此辞别山门远游寻师,众人不解,赚了个剑痴的名号,半是惊奇、半是唏嘘。
这名号我用了五年,五年后江湖已无人这样叫我,闲来时拿来佐酒,倒有些趣味。”
眼前这老人坐于群剑之中,孤身一人本该衬得背影萧索。
只是陈易看见他与芒草近乎融为一体,他本人也不过是株高大几丈的芒草。
吴不逾忽然开口道:“你在碰萧道平的剑。”
正如老人所说,陈易把手放到了萧道平的剑上,这剑池数十年来,唯有这一人将剑抵近吴不逾一丈之内。
陈易目不斜视道:“能到这里,他比其他人都要厉害。”
离萧道平最近的剑,如同画着个一丈宽的外圆。
“他出剑时,确实跟其他后生近乎天壤之别。”
吴不逾头也不抬,
“但我杀他时,跟杀别人并无区别。”
陈易为之默然。
以剑传心之后,再无杂念缠身,陈易的心境已更上一层楼,想来斩却三尸的萧道平也不过如此,可如今一看,哪怕媲美了萧道平,也仍然要被人如杀鸡般屠戮,折剑于此。
只是…究竟差了多少?
似是觉察到陈易心境上的细微变化,吴不逾慢慢道:
“先前你来的时候,心境实不如现在的你。”
“嗯,”陈易表示理所当然。
只见吴不逾双指拔起一株芒草,
“那时你看我如井底蛙看天上月,现在不同了,见我如一粒蜉蝣见青天。”
老人说话间,气势几分变了,自苍茫泛黄的芒草拔出一抹刺眼锐利。
只见吴不逾身未动,手已动,捻着芒草托了过来。
陈易眼眸微眯。
山巅嘶嘶风啸陡然停住,如一尾鱼划破了涟漪,老人枯槁的掌间剑光一横,将整片天地都分开两半,陈易瞳孔微缩,猛地退后半步,不寒而栗,直到雷霆乍惊,照亮脸庞时,才看见那不过是株芒草。
他好像看花了眼。
吴不逾眼睑上的皱纹仍旧挤着,芒草缓缓托回手中,用手拂过带刺似锋的芒穗。
他默然片刻,“当年我败给许齐,失了天下第一的位子,他以登峰造极的武势砸碎了我的剑势雷池,满地狼藉中我兀然明白,我从前错了,许多人从前和现在也错了,既然错的,就要付之一炬、摧毁殆尽,故此我于三地折尽无数剑道大材之剑,无数日夜过去,我亦曾希望我错了,但我仍在,那些剑却不在了。
什么一剑破万法,什么摘花飞叶可为剑,都不过空谈,剑直、两刃,无关杀人剑亦或活人剑,剑就是剑,剑也本该只是剑,只是天地之一,与天地间的一切并无分别,只是人赋予了太多,剑不能取代天地,剑…不是道。
为了让剑为剑,唯有把剑道破灭摧毁,
所谓剑道,不过冢中枯草而已。”
吴不逾此刻忽然笑了,
“哪怕你是又一个萧道平,也还差得太远。”
随话音落下,陈易浑身剧震,脊背一寒。
老人仍坐于地,
巍峨的剑意随天幕逼压过来,
一座,高山。